蘇折發現不對想要挑破誤會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。
他剛開始以為這個「孟謙」是什么人有意為之的幻影,然而交手數度被徹底制住之時,蘇折才察覺自己跟對方的實力之差宛如天壤地別,對方本不必營造出一個師兄的影子來故意激怒他。
沉下心後蘇折回憶對方的招數流派,覺得跟傳聞中的鬼宗十分相像。更不提這個對手雖然將他徹底擊敗全數控制,然而極有分寸並不傷及自己分毫。
這樣想一想,一個最不可能的可能就呼之欲出了。
可惜他醒悟的實在晚了一步。早在他想通之前,孟謙就先封住了他全身上下的行動能力,包括他的嗓音。
蘇折如同砧板上的魚肉一樣被孟謙扔在地上。孟謙也沒有穩當的在椅子上坐著,而是煩躁不堪的在房間里踱了幾圈,偶爾看一眼地板上僵直的蘇折,從齒縫中恨恨的切出一點聲音。
若是平常人,此時殺身大敵就在面前,任人擺布,只消想一想自己身前因這人受到的重重折辱,就算不會把那些招數全都照葫蘆畫瓢的報復回去,至少也要拎起仇人抽幾個大嘴巴子。
然而孟謙是孟謙。
他確實生性溫柔,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又立身自持,極富古時君子遺風。縱使仇恨比山高比海深,他也最多一刀殺了,做不出這種擒下他人又刻意加以折磨的事。
何況地上躺著的那人,終究算是他的師弟。師出同門不說,還是被他從小一手帶大的孩子。
從小到大,孟謙沒碰過蘇折一根手指頭。但蘇折當年能自甘墮落做出那么狠毒的事,就是給師門清理門戶,孟謙也想狠狠打蘇折一頓。
而與此同時,他對蘇折的確有一種瀝盡心血的心灰意冷,不必說管教蘇折了,就是要承認蘇折是他門內師弟都不想。
孟謙頓住了腳步。
蘇折躺在地上,眼角的余光僅能瞄到對方靜默的背影。
一時之間,卧房里充斥的唯有死寂。
過了好一會兒,孟謙才拿定主意一般轉過身來:「蘇折,按你做的那些事,我是非要清理門戶不可。師兄不折騰你,黃泉深地下千尺,幽冷陰森,我送你吃飽穿暖上路,路上若遇到其他苦主,你就自己消磨吧。」
他走近蘇折,緩緩蹲下來,再度托起了蘇折的下巴,尚不及仔細端詳,就先被蘇折的眼神看得一愣。
那神情里並沒有他預想的憤恨畏懼和求饒,只有著熾熱而幽深的濃厚情感,感動和無憾從顫抖的目光中不盡的透出來。
孟謙的手猛然一抖。
「你……你長大了。」
眼為心聲。孩子是不會有這么深蘊的眼神的。唯有吃過苦,經過磨練,歷過人事,拿捏得起輕重,目光中才能有沉積,有神采,有一個人的靈魂。
蘇折聽到這話,眨一眨眼,雙頰竟滑下淚來。
孟謙不忍一般偏過目光:「你是後悔,還是要我心軟?」
都不是。蘇折雖淚流不止,唇角卻是帶笑的。我只是,能再看到師兄,能看到師兄心性音容還跟以往一樣,並沒有受到自己的牽累,喜極而涕罷了。
若不是渾身都被孟謙制住,動彈不得,蘇折就要激動的顫抖,興奮的大叫,狂喜的抱住對方,他想跟師兄一遍一遍的說對不起,他也無法抑制住自己的眼淚,師兄在此,他是可以放下多年的負擔,在他肩上,在他懷里,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場的。
男兒流血不流淚,天下之大,能供男人肆意宣泄自己的痛苦和軟弱的地方,也唯有摯交好友身旁,至愛親朋肩上,還有背人的幽黑角落那區區方寸之地了。
孟謙雖然口里責問蘇折,但他到底要心軟。
他無聲注視了默默流淚的蘇折片刻,長嘆一聲,神情精神俱疲憊下來,先是動作輕柔的幫蘇折拭了拭他臉上的淚水,又啞著嗓音道:「雖然不太可能……蘇折,你跟我說真話,除了我,你還對別人動過手嗎?你要只做了我這一樁齷蹉事,我也原諒你,只把你逐出師門,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再不相干。」
那長久的苦難跟折磨,偌大的背叛和疼痛,一次次的崩潰與信任的全然轟塌,仿佛只要一個落定的答案,孟謙就能一筆勾銷全不計較了。
孟謙捏個符法,伸指在蘇折喉上一點:「說吧,小折。但它只會容許你說真話。」
蘇折張了張口,才發覺自己哭的多么不成樣子,連嗓子都是哽咽而晦澀的,仿佛有鉛塊壓在喉嚨上,疼痛的說不出半個字來。
他腦中有千萬思緒,一時間蜂擁而上,卻只有一張嘴,千言萬語都難以說清道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