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雪又落,宛然一年深冬。
楚子沉這些天以辦公室為家,累極了也只是在辦公桌上伏案小睡一會兒。柳章台和蘇折一改之前的悠閑日子,成了楚子沉帳下的兩位得力助手。
倒是顧然,林醫生一直把他看管的死死的,堅持不肯再讓他做任何跟復健無關的事情,反而讓他偷得多年來都沒有的清閑。
冬至那天,顧然的身體總算恢復了一些,已經能自己操控那把有些熟悉的輪椅。林醫生跟在顧然身後寸步不離,按照他的要求准備了幾盤熱氣騰騰的羊肉餡餃子,在身後照看著顧然,默許他自己搖著輪椅前去十三組辦公室探望。
忙成狗的大家萬萬沒想到能看到一只身體大好的組長,紛紛對此表示驚喜感動種種情緒不一而足。顧然揮了揮手示意先別說廢話,指了指最角落里僵硬的半背過身去的身影:「把他給我拎過來。」
好久不見,老組長的要求就如此簡單粗暴,簡直讓人無法拒絕。柳章台作為一個扶風弱柳的女漢子率先領命,把這個身影連人帶椅的環抱起來,畢恭畢敬的放在了顧然的輪椅前。
這個身影……這個身影整個人都僵硬了。
毫無疑問,發現顧然前來造訪就第一時間縮到牆角里的人,也只有羅政無疑。
他實在是歉疚非常。還沒成年的孩子,身上最大的一筆債也就是跟狐朋狗友去網吧包宿的錢,哪里欠過人命這么珍貴而高昂的情分!
感激二字已經無以為報,這幾個月的工資盡數被他用來買各種營養品,流水一樣的托人帶給顧然,然而他自己心虛到連探望顧然一樣都不敢。
顧然懶洋洋的單手支著腦袋,命令道:「說話。」
即使萬分關心顧然的身體健康,反復在口中確認他正在好轉的消息,然而真的跟顧然面對面了,羅政卻連對上他的視線都不敢,只是低聲含糊的從嗓子中囁嚅出幾個音節:「組、組長……」
顧然顯然不是治愈的小天使,看了羅政窩窩囊囊的這副熊樣,他微微抬了抬眼皮:「說人話。連貫完整的人話。」
羅政沉默了一會兒,手腳都因為過於緊張而發涼冰冷,指頭也在不自覺得微微顫抖,過了好一會兒,他才擠出一句帶著哭腔的:「組長對不起!」
他本來還有更多話能說的,比如說都是我連累了組長,比如說以前一直不聽你的話我真的很後悔,比如說組長以後我都聽你的,比如說組長我害你成了這副樣子……
然而他嗓子干澀,火辣辣疼的厲害,好像被什么東西堵上了嘴,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了。
顧然嗤笑了一聲,撐著額頭的手略正了正,改為撐住自己的下巴,右手伸到深深低著頭的羅政腦袋上,握住一縷頭發,輕輕揪了揪。
「我聽林真說,我命大沒死,是因為有人控制我血液循環,沒讓我失血過多,直接被推進太平間里。羅政,你說幫忙的人是誰?」
「……我做的太少了。」
顧然又不留情面的嗤笑了一聲:「小崽子你今年多大,成年了嗎?毛長齊了嗎?你組長我既是你前輩,又是你上司,做這么點破事純粹職責所在,更別提還能順路報仇。就算那人不是你,是蘇折,是章台,是楚長原,我也照樣這么干……你這幅樣子,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臨幸了你,你恨不得九死以報一睡之恩呢。」
楚子沉:「……」
柳章台:「……」
蘇折:「……」
羅政:「……」
……等一等,那個「臨幸」和「一睡之恩」是怎么回事?
果然是組長傷勢沒好全,不由自主的滿嘴跑火車了嗎?
「行了。」顧然不耐煩的輕喝了一聲,右手微微用力,提著羅政的頭發把他的腦袋拽了起來,不容躲閃的對視上羅政的目光:「你沒成年,又不是局里早培養出來的,按說讓你見個血都要打報告批准。這次是我錯估,把你牽扯進我私人恩怨里;何況你能操控血液,這才保下我這條命,更別提你還是個沒多少經驗的新人……」
顧然的語氣已經變得十分嚴肅正經:「你做得很好了,羅政。置地而處,我也做不到你這么好了。」
羅政怔怔的跟顧然對視,只從那雙往常充滿了冷淡挑剔的眸子里看到了無盡包容。
顧然的表現一直不近人情,當然可能他的本性本來就不近人情。在羅政心里,這位組長一天到晚除了找茬罵人之外就沒有別的本領,整個十三組里跟羅政相處最多的人是他,然而羅政最不想親近的人也就是他。
真的論起來,他在背後咒罵這位組長祖宗十八代也是常有的事。
然而關鍵時刻,卻是顧然飛身過來撲開自己,連半點猶豫都沒有的代替他壓在巨石底下。事發之後,組長也一掃過去的刻薄,幾次托人安慰自己,這次更是親自出馬。
……他不但太感動,也實在是太後悔了。
他從沒有一刻如同現在,這么輕松,又這么後悔,後悔自己曾經小人的心思,後悔自己背後對顧然那些暗搓搓的咒罵。
羅政眼圈慢慢泛紅,鼻翼也有些翕動,眼看就要痛哭失聲。
論起安慰孩子,顧然完全不是熟練工種,倒是論起如何多快好省的罵哭小孩兒,他能有一籮筐經驗。不過凡事都要做全套,會哭總比發木強。正當顧然打算勉強充做慈愛的長輩安慰一下羅政,右手也改抓為摸的時候,羅政卻結結實實的嚇了顧然一大跳。